天光微熹,晨雾尚未散尽,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。
顾宴之长睫微颤,从混沌的梦魇中挣脱出来,意识回笼的瞬间,便察觉到床沿边一丝微弱而平稳的呼吸。
他缓缓侧目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恬静的睡颜。
沈昭昭整个人蜷缩在脚踏上,半边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,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攥着一块半湿的帕子,无力地垂落在床沿。
那正是昨夜他高烧不退,她彻夜未眠,一次次浸湿了冷水为他擦拭额头汗珠的帕子。
原来,她竟这样守了一夜。
顾宴之墨黑的瞳孔深处,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。
他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,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,好让她睡得更安稳些。
然而,他身子刚一动,那轻微的床榻震动便惊醒了浅眠的沈昭昭。
她猛地抬起头,惺忪的睡眼还带着几分茫然,待看清是他醒了,那份茫然立刻被关切取代。
“王爷,您醒了?”她揉了揉眼睛,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带着一丝沙哑,却异常轻柔,“您昨夜……梦里喊娘亲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顾宴之刚刚有所缓和的身体骤然绷紧,仿佛一头被触及逆鳞的猛兽。
他周身的气息在刹那间降至冰点,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刚刚融化的暖意被瞬间冻结,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戒备。
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都被这无声的威压抽干,令人窒息。
他以为她会追问,会试探,会像过去那些人一样,试图撬开他最血腥的伤口来博取所谓的“信任”。
然而,沈昭昭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骇人的变化,只是平静地转身,从一旁食盒里端出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粥。
“我熬的安神粥,”她将碗递到他面前,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一句“天亮了”,“加了酸枣仁和百合,安神助眠,不苦的。”
她没有追问,没有探究,那双清澈的眸子里,只有纯粹的关心,仿佛他梦中的那声脆弱的呼喊,对她而言,不过是病人一句寻常的呓语。
顾宴之死死地盯着那碗粥,白瓷碗里,米粒熬煮得软糯粘稠,百合与枣仁点缀其间,热气氤氲了她的脸庞,也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他久久未动,像一尊冰冷的雕像。
她也不催促,只是将碗又往前递了递,然后垂下眼帘,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:“我娘亲以前常说,人最难治的,不是身子上的病痛,是心里的疤。那道疤,旁人看不见,只有自己知道它在哪个深夜里化脓流血,疼得撕心裂肺。”
她的声音顿了顿,再次抬眼看向他时,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和:“王爷,您若不想说,我便不问。但若有一天,您想说了,我一直都在这儿。”
这一刻,她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、只求自保的冲喜王妃,也不再是那个只懂望闻问切的医者。
她站在他面前,以一个同样尝过孤独滋味的人的姿态,小心翼翼地,向他那座冰封的孤城,递上了一丝微弱的火光。
顾宴之眼中的寒冰终于裂开一道缝隙。
他沉默地伸出手,接过了那碗粥。
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,一点点传到他的心里。
他没有用汤匙,而是直接举碗,将那碗微甜的安神粥,一饮而尽。
午后,王侍卫奉了周管事的命令,送一批新到的珍稀药材去东院的药房。
他却没有走最近的直路,而是特意绕了一个大圈,从静兰轩的外墙下经过。
彼时,沈昭昭正在院中的石桌旁,耐心地教春桃辨识几株草药的毒性。
“……这断肠草的叶子与金银花极为相似,但你看,它的叶脉更深,且背面有细微的绒毛,误食一钱,便可封喉。”
王侍卫的脚步放得很慢,锐利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院内,见沈昭昭一身素衣,神情专注,便对着身边的小厮低声嘀咕了一句,声音不大不小,恰好能被墙根下洒扫的阿青听见:“王妃倒是勤快,整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。说起来,昨儿个夜里,我还瞧见王妃院里的灯亮到三更呢,也不知是在忙什么。哦对了,昨儿王妃还去了西偏院,也是待到很晚才回……”
这话里话外,充满了暧昧的暗示和恶意的揣测。
阿青听得脸色一白,等王侍卫走远,立刻跑进院子,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春桃。
春桃气得脸都涨红了:“他胡说八道些什么!王妃昨夜明明是在主院侍疾,三更半夜才回来,他一个外院侍卫怎么会知道?分明是故意泼脏水!”
沈昭昭依旧在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草药,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。
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王侍卫离去的方向,对春桃道:“不必声张。从今日起,你悄悄记下这个王侍卫每日进出王府的时间,都见了什么人,说了什么话。另外,多留意他是否会私下接触药材库的人。”
这是她嫁入王府以来,第一次不再被动地应对危机,而是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,主动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并开始不动声色地布下自己的网。
傍晚时分,顾宴之处理完公务回到寝殿,却见沈昭昭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偏厅备药,而是坐在灯下,面前摊着一摞厚厚的、纸张泛黄的旧档案。
那是王府旧部的医案,尘封多年,刚刚才让周管事从库房里找出来。
“查这些做什么?”他皱起眉头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。
这些都是他最不愿触碰的过往,记录着一场场战役的伤亡与惨烈。
沈昭昭从卷宗中抬起头,烛光在她清亮的眼眸里跳跃。
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,坦然地迎了上去:“王爷昨夜梦里喊娘亲,我想知道,在您最需要人保护的年纪,究竟是谁,本该护着您,却没有护住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直接捅进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锁。
顾宴之的眼神剧烈地变幻了一下,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、怀念与滔天恨意的复杂情绪。
他沉默了许久,久到沈昭昭以为他不会回答,他却终是缓缓吐出了一句话,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碾过:“当年随我一同戍边的副将,赵骁。他是我娘亲临终前,托付给我的人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,在她面前,主动提及与家人有关的往事。
夜,已经很深了。
寝殿内只留一盏孤灯,沈昭昭还在不知疲倦地翻看着那些医案。
这些卷宗记录的不仅是伤病,更是每个人命运的转折。
她看得极慢、极细,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
忽然,她的指尖在一页夹在卷宗深处的名单上顿住了。
那是一份边关伤患登记名录,字迹已经有些模糊。
而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,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——王武,户籍信息与王侍卫的父亲完全吻合!
她的心猛地一沉,目光迅速移向旁边的备注栏,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:左腿中箭,因箭簇拔除不当,伤及筋脉,致残。
已退役,归乡。
箭伤处理不当……致残!
一道惊雷在沈昭昭脑海中炸开!
这个王侍卫混入靖王府,绝非偶然!
他是为了复仇而来!
是为了他那因伤致残的父亲!
而当年军中的医官,必然与靖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这个局,远比她想象的更深、更险!
她心头一凛,正要合上卷宗,指尖却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。
她掀开书页,却见枕头下,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小小的玉扣。
那是一枚用上好和田白玉雕琢的盘龙扣,样式古朴,触手温润。
她认得,这正是顾宴之今早穿的那件墨色外袍上所系的玉扣。
许是动作间不慎掉落,被他拾起,却又……放在了她的枕下。
她握紧那枚玉扣,冰凉的玉石很快便被她掌心的温度捂热,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。
他不是不懂温柔,也不是生来冷漠。
他只是像一头受过重伤的孤狼,习惯了用尖牙和利爪来掩饰自己,害怕在伤口愈合之前,被任何人看见那份脆弱和柔软。
沈昭昭的心,一时之间五味杂陈。
一边是即将揭晓的、致命的阴谋,另一边,是这份悄无声息、笨拙而又珍贵的靠近。
明日,她该如何面对他?
是先揭露王侍卫的阴谋,还是……先将这枚玉扣还给他?
她握着那枚尚有他体温的玉扣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一夜无眠,只等着天明之后,那个早已注定的照面。
然而她不知道的是,即将到来的黎明,会带来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、寂静的清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