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。
脑仁一抽一抽地疼。
是那种钻心的疼,骨头缝里,有钝刀子在来回地刮。
林知夏的魂,就这么给活生生拽出了死寂。
海风灌进鼻子,咸,腥。
一股子海藻烂掉的臭味,混着老房子的霉味儿,直往脑子里冲。
还有……
泥土的腥气。
她挣扎着掀开眼皮。
没有医院白得瘆人的天花板。
只有熏得漆黑的房梁,挂着几张破烂的蜘蛛网。
记忆的碎片扎进来。
车祸。
不对,是背叛。
是她最信任的心腹,在她亲手打下的商业帝国崩塌前夜,给了她致命一击。
可现在……
这是哪儿?
脑子还没转过来,另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就蛮横地撞了进来,“轰”一声炸开。
一个十八岁姑娘,短暂又窝囊的一辈子。
也叫林知夏。
一九八四年,华夏国,东海省,滨海市,红礁村。
一个踩错一步就尸骨无存的年头。
这姑娘的爹为了给村里闯条新航路,叫大浪卷走了。
公社送来一面“烈士家属”的锦旗,可这屋子,穷得连块挂锦旗的干净墙皮都抠不出来。
林知夏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,打量着这个“家”。
家徒四壁?
这词儿都算夸奖了。
土坯墙叫海风吹得不停掉渣,屋里除了一张瘸腿桌子、两条长板凳,就没第三样能叫“家具”的玩意儿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里屋的咳嗽声很轻,压着力气,好像随时都会断气。
那是这身子的妈,赵春兰。
病得快死了,就等钱去镇上卫生院吊命,可这个家,一分钱都刮不出来。
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小人儿凑到跟前,怯生生地拽了拽她的衣角。
“姐,你醒了?”
是她十岁的弟弟,林志明。
男孩儿一张脸蜡黄,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慌。
他小手里攥着半块黑乎乎的红薯干,那玩意儿硬得能把人门牙都崩掉。
爹死了,娘快死了。
纯纯的死路一条。
林知夏还没功夫琢磨这烂摊子,那扇破门就被人“哐”一脚踹开。
木渣子乱飞。
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叉着腰堵在门口,把外头那丁点儿光亮全给挡没了。
她后头跟个二十出头的男的,正咧着嘴淌哈喇子,嘿嘿地傻乐。
来的是村支书王大海的婆娘张翠花,还有她那个傻儿子王铁柱。
张翠花的三角眼在破屋里转了一圈,最后钉在林知夏身上,那眼神里的算计和瞧不上,一分都没藏。
她把手里的破篮子“哐当”砸地上,滚出来几个长了绿毛的红薯。
余光扫到林志明脚边那半块红薯干,不屑地“呸”了一口。
“林知夏!”
张翠花扯开嗓门嚎,声音又尖又刺耳。
“我儿子看上你,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了!”
“彩礼我搁这儿了!明儿让你娘收拾收拾,跟我家铁柱把事儿给办了!”
里屋的咳嗽声一下停了。
赵春兰拼了命地想爬起来,却气得浑身直抖,一个字都骂不出来,嗓子眼儿里只剩下“嗬嗬”的漏风声。
林志明吓得一哆嗦,赶紧钻到姐姐身后,小身板抖成了筛子。
太欺负人了。
这不明摆着把人脸皮撕下来,扔地上拿鞋底子来回碾吗。
可林知夏那张蜡黄的小脸上,半点表情都看不出来。
她扶着冰凉的土墙,一点点地,站直了。
这身子常年挨饿,又干又瘦,可这么一站,那根脊梁骨却挺得跟根钢筋似的,硬是生出一股子不好惹的气场。
她直直地瞅着张翠花那张肥脸。
“张婶。”
声音不高,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砸。
“你这是送彩礼来了?”
林知夏的视线往下挪,落在地上那几个发霉的红薯上。
“还是打发要饭的?”
张翠花根本没想过这闷葫芦敢还嘴,当场就懵了。
“你个小贱皮子,放什么屁呢!”
她一缓过神,张嘴就骂。
“有口吃的给你就烧高香了,还敢挑三拣四!”
林知夏脸上的神情没变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再说,现在是新社会,讲婚姻自由。”
“包办婚姻犯法,你不知道?”
“非得我跑趟公社,让干部下来给你普普法?”
张翠花一听,反倒给气乐了,两手往水桶腰上一插,唾沫星子喷出老远。
“犯法?”
“在这红礁村,我男人王大海的话,就是法!”
她边说,边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细金镯子,那是托关系从供销社高价买的,全村就她有。
“你个读了两天书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小骚蹄子,还敢跟我扯这个?”
“我今儿就把话撂这儿,这人,你嫁也得嫁,不嫁也得嫁!”
“不然,你们一家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!”
这是明晃晃的威胁,也是王家在红礁村横着走的本钱。
林知夏却懒得再看她,甚至还往前挪了一小步。
“王书记是村干部,不是土皇帝。”
“他更该带头守法。”
她的声音还是平的,可每个字都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“要是让上头晓得,他王大海在村里带头搞封建包办那一套。”
“还拿发霉的红薯当彩礼,欺负烈士家属。”
“张婶,你猜猜……”
林知夏停了一下,一字一顿地问。
“他屁股底下那把村支书的椅子,还坐不坐得稳当?”
“烈士家属”四个字一出,张翠花脸上的横肉猛地一僵。
她爹为村子探路死的,这事公社挂了名的。
这帽子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就看怎么往上捅。
往小了说,是邻里吵架;可真要闹大了,欺压烈士遗孤,那就是顶风作案,天大的事儿。
王大海把他那顶乌纱帽,看得比眼珠子都金贵。
张翠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指着林知夏的手直哆嗦。
“你……你敢拿话吓唬我?”
“我没吓唬你。”
林知夏就那么看着她,坦荡得让人心里发慌。
“我就是给你提个醒,做人别太绝,路走绝了,容易遭报应。”
张翠花被她盯得后背直冒凉气,这哪是个十八岁黄毛丫头的眼神,简直能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看穿。
她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“白眼狼”、“养不熟的玩意儿”,脚底下却已经软了。
“你给我等着!”
“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!”
她一把拽过身边还在傻笑的王铁柱,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那几个长了绿毛的红薯,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,散着一股子烂透了的酸臭味。
那股子撑着的劲儿一泄,林知夏后背“咚”一下撞在土墙上,才没顺着墙根滑下去。
她闭上眼,胸口起伏得厉害,大口地喘着气。
“姐,你好厉害。”
林志明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,大眼睛亮得吓人,全是崇拜。
里屋,赵春兰压抑的哭声传了出来,哭声里是后怕,更是对往后日子的绝望。
林知夏走过去,轻轻拍着母亲瘦得硌手的后背。
那触感,让她心里猛地抽了一下。
“妈,别怕。”
“有我呢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稳得很,一下子就摁住了那绝望的哭声。
这场闹剧,从头到尾,都被不远处一个补渔网的男人收进了眼里。
男人坐在礁石上,个子很高,腰背挺得跟松树一样。
一身古铜色的皮肉在夕阳下泛着光,五官轮廓又硬又分明。
他就安安静静地坐着,手里的梭子飞快地穿梭,动作干净利落。
他是村里唯一的“外来户”,陆骁。
没人晓得他从哪来,就只知道他几年前住进了村尾那间没人要的破石屋,平时独来独往,不爱吭声,村里人都挺怵他。
他手里补网的梭子,停了那么一下。
视线往远处那扇破了个洞的门里扫了一眼,正好和屋里那道瘦削却站得笔直的身影在空中撞上。
也就半秒钟。
陆骁就挪开了视线,垂下眼,继续忙活手里的事。
好像刚才那点动静,压根就没发生过。